华枝心月

【曦澄】我亦飘零久 七

寥廓荒原上遍布残阳的血色,金乌渐渐西沉入海,浮光耀金,委波不定。三道剑光在这大漠落日的背景中便只是三道细细的轨迹,像是后羿的三只金羽箭,直插红日中三足鸟的心口。亮眼的光晕从天际一层层褪染至地平线,最终抽身而去,更兼有流火之效,留给土地一派苍茫昏沉的暮色和裹挟着夜晚寒凉之意的劲风。


李霁扯紧了覆面的纱巾,江澄似乎为眼前壮丽景象所吸引,望着仿佛触手可及的落日放慢了速度,本来就生得极美的双眼此时映出河面绚烂霞光,白皙面容染上鲜妍殊色。


暮色仿佛天生一种软化柔化的妆点特质,或许是他思及旧事,或许只是无意中,眸光捕获了一丝晚霞的暖意,平日里刻意挑起的眼角此刻温顺地低垂,神思也被这光怪陆离得如同梦幻的景象震慑得怔忪了。


他此刻的眼神极尽温软,只是借由笼罩周身的光束掩饰自己的神情,然后在这莫名安心的庇护之下,因为无人回应而肆无忌惮地,死亡一样寂静,又歇斯底里地吐露他压抑的情绪;失神又痴傻地追忆,追忆那些后来夜夜扰乱他心绪将他来回凌迟的旧事,他至今仍爱如珠玉的前尘。


江澄恍惚中,好像自己当真成了一枝羽箭,直直射向那绣着黑日红焰的狰狞旗帜,旋即一阵阵箭雨伴随着震天的冲杀声悲愤地冲向对面,耳边隐约传来肃杀孤高的笛声——射日之征,陈情。


他无意中已经停了下来,左手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的银铃,蓝曦臣随他停下,欲言又止,最终妥协地也望向了天边缓缓坠落的太阳,他瞬间就理解了江澄的驻足——没有萧萧落木,却有卷卷黄沙,一样的长河滚滚,道不尽的雄奇高远。那样超出视野与想象的须弥,无声地讥讽着他们的渺小与卑微,嘲笑着他们如蝼蚁般营营碌碌,拼命做着徒然无谓的挣扎。


王侯将相如何?乞儿农夫又如何?寿数既然称数,总是有限,江山代有才人出,是非成败转头空,比起永恒的时间,比起世界这样固定的存在,总是不值一提,任你丰功伟绩还是庸碌一生,总是会被湮没在漫长的时间中,总是会被历史的洪流推着朝前走,然后被冲淡,直到后来的时间长得再也看不出你所占的那区区百年是什么颜色。


蓝曦臣摩挲着裂冰光滑的箫身,心底抑制不住地生出一股悲凉。世间芸芸众生都为了如此短暂,如此不值一提的光阴而苦心孤诣,匆忙慌乱地四处奔波,丝毫不察无常过后,生前呕心沥血追求的事物,都将尽数化作虚无。既然如此,他扪心自问:生如何?死又如何?生命宛如海中绞起的漩涡,围绕的枢轴,无一例外的,是死亡。所有的生命都在时间的长河中旋转飘零,尽力掀起波涛直至用尽最后一分扰动静水的气力,然后归于沉寂,归于宇宙玄奥的恒态,苍茫空寂,波澜不惊。


修仙者寿命长于普通人,蓝氏一族出过几个飞升的大能,每一位都是修为越高,就越冷情,红尘俗世中为人们所看重的血缘,情义,都不再是能牵动他们心绪的羁绊。或许也必须得如此无牵无挂,方能灵台清明,随心御六气之辨而无所待,方能凭虚御风,羽化而登仙。


可蓝涣从不寄望于功满飞升,随着修为增加而滋生的疏离心态反而使他从骨血中泛出恐惧的寒意。仙者,悲悯万物,而在他看来,先论及万物,则必要全知全能,认知中先要有万物,随后再是看见万物之间千丝万缕的因果,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兔是生灵,豺狼亦是生灵,但凡仙者插手便只会是厚此薄彼,因果福祸并不会消灭,只会随着干涉的动作而转移,所谓救助,不过是一句无稽又徒劳的虚言。


故而仙者往往高坐神台,袖手旁观,恰恰是因为怀着对万物一视同仁的悲悯,才不能出手改变他们本来的发展轨迹,只能看着他们的福祸生灭,维持自然的规律,维护整个世间曲折上升的发展趋势,清静无为,无悲无喜。


没有边际的怜悯就好像没有尽头的生命一样,毫无意义。仙者的悲悯最终是无情,仙者的永生最后是与死亡一般无异的冷寂。如果超脱意味着一无所有,那么蓝涣宁愿守着伧俗短暂的人生,沉滞浊重地在人间盘桓,只争朝夕。如果全知意味着袖手高坐,他宁愿选择无知愚鲁,就他视线所及的片面了解尽力做出些改变,不顾之后的因果。


他希望自己不明白一旦无常万事休的深意,不知道现在拥有的一切最后终将失去。如此,就不会产生寂寞如雪人生何求的观感,他宁愿笨拙而辛勤地付出与追求,不为了身后流芳万世,只为活得充实有力,不将此生虚度。尽管这可能只是他一厢情愿沉湎的幻象,只是他欺骗自己的自我满足,他也不愿选择通达灵明,而愿跻身俗世,执迷不悟。


蓝曦臣一向如此看待得道飞升,今日因江澄触动这番妄念,却又无端地慌乱矛盾起来。他凝视江澄被洒满暖色的侧脸,凝视江澄沉湎往事的神情,眉峰与鼻梁的轮廓宛如刀锋刻就,精致秀美却也锐利无匹。他贪看江澄眼神中毫不掩饰的刻骨爱恨,贪看江澄颤动的眸光里如潮水般涨落翻涌的心绪波澜。他毫不自知地贪看江澄,隐隐发觉眼前之人与自己心中的慌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的视线无法从江澄身上移开,又沉溺,又心惊,又悲哀。霞光渐渐黯淡,周身劲风拂衣而过,他觉得自己仿佛陷在一个黑色的漩涡中央,无能为力地看着狂风吹散从他发出的因果联系,他随着这些链条的消失而渐渐脱身。他害怕这样,将自己蜷缩在漩涡中,拼命汲取着一分分冷下去的温暖热度,然一饮一啄皆前注,万般留不住。


须臾日坠西山,月出东海,皓月清光明净如水,不比霞光迷人缭乱,可以遮掩。蓝曦臣看着江澄拉回思绪,眼神失却了追忆往昔的恍惚朦胧,取而代之的是他一贯的清冷澄明,睫羽故意掩饰似的黯然低垂,澄练如月色的双眸映出一派毫无挂碍的冷寂。江澄注意到了蓝曦臣的目光,咬牙抹了把脸,御起紫电长驱直入,剑光直指数十里外的青唐城。


李霁今日折腾一整天,早已心力交瘁,于是持江氏信物先行一步往青唐安排食宿,方才以秘法传讯江澄,告知已于城内土地祠旁最大的江氏邸店安置妥当,请二人尽速前来。


蓝曦臣任由江澄的身影在视线中不断远去,缩小成一个辨识不清的残影。他刻意忽略了方才看见江澄与在观音庙一战中如出一辙的眼神所带来的恐慌,这样将思绪扯远,倒是想起一桩旧事,一桩他前半生迷蒙如幻的人生中,难得与江澄相关、鲜明如画的旧事。思及此处,他忍俊不禁,清俊面容上阴霾尽扫,流露出令人如沐春风的一个浅笑,说起来,此事与今晨江澄动怒之事还颇有渊源。


魏婴失踪之际,江澄与蓝曦臣合力讨伐温氏,直指教化司的一场奇袭大获全胜,将诸位世家子弟的随身灵剑尽数夺回,至此,先前对惨遭灭门的江氏气数已尽的论调才渐渐止息,江澄亦终于没有再被人指摘天资实力皆不如魏婴,凭一己之力崭露头角,打消了某些世家趁火打劫的蠢动。




蓝曦臣记得他入内探查灵剑被置于何处,江澄则引开温氏之人与之缠斗,等他收纳了全部灵剑出来支援时,江澄已是周身浴血,狼狈不堪,他与眉山虞氏拨来的心腹门生以寡敌众,灵力与体力皆是强弩之末,然他一双眸子亮得吓人,手中紫电的光芒亦未曾黯淡半分。江澄身形灵动,紫电在他手中挥舞得有如云中游龙,一身紫衣早被干涸血迹染得污黑,衬得他腻白肌肤上的鲜红血迹格外刺眼。他紧皱眉头,发狠咬住唇珠,长鞭猎猎生风,箭袖下手指与腕节出力狠辣又迅捷,以至他周身方圆半尺内都笼罩着电光残影,无比惨烈绝勇,又无比耀目凄艳。温氏虽然人多势众,江澄一方也未落下风。




蓝曦臣来不及细想便直接抛出三毒,沉声喊道:“江宗主!”旋即抽出朔月,上前助力。



江澄无暇回身辨位,一鞭甩去,重重抽上右手边一排温氏爪牙的脖颈,同时借势探身弯腰闪过后方斜刺里冲来的一剑,再绷直腰背与地面齐平抬腿后踹,正中胸口将那人踢开后即刻借力拧腰跃起,一旋身,趁势收回紫电,动作间,紫电火辣辣地横扫一圈,温氏团团围住的攻势登时被倒扼,电光火石一瞬的松懈,江澄飞身上前接住三毒,铿然出剑,配合江氏轻灵飘逸的步法于敌群间游走,两手手腕一齐翻飞,剑借鞭势,温氏门生阵中不过眨眼功夫便爆开一阵血雾。




江澄这一遭凌厉攻势打得对方毫无招架之力,阵线被彻底突破。江澄觑准时机迅速撤向外围,温氏的看守迫于温晁淫威不敢不战,蓝曦臣实力又太过强劲不能得手,只得倾巢而出紧跟着他们拼死缠斗,誓要抢回灵剑。谁成想,到得门外便迎面撞上蓝家接应的劲旅。哀军必胜,终日倚仗家族声威燕坐堂上的温氏门生被蓝家满怀悲愤的子弟冲杀得节节败退,一群残兵败将狼狈退守至殿内,又忽闻杀声四起,满室燃起熊熊烈焰,前路已经封死,而蓝氏连瓮中捉鳖看困兽犹斗都不屑,一反刚直清正用火攻偷袭。当时号令正本清源对世家子弟们颐指气使的温氏教化司,不消几息便已被烈火蚕食,化作青烟灰烬,可笑,可鄙。




安插人手潜入后方偷袭放火的人,编排这出改天换日大戏的第一幕的人,蓝曦臣,向来温雅如玉的面容在沉沉夜幕中映出了骇人的火光,一对极具威势的凤目敛去笑意,一身素衣静立于教化司山门前,分明朔月已合入鞘中,却生生迫得人不敢逆视。他眸中难得射出这样恨毒的冷光,蓝忘机惯来清冷人不敢近而已,他却是全然不带一丝善意的纯粹冷酷,假若目光有实体,温氏上下恐怕都要被捅几个对穿。江澄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他带来的虞氏门生在他身后互相搀扶着,他支剑于地咬牙挺直腰背,生怕一松气便会跌坐在地,连效仿蓝曦臣怒视教化司遭焚哀悼亡者都分不出精力。




蓝曦臣握紧双拳,望向不远处狰狞火海,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道:“当年火烧藏书阁之仇,蓝氏今日悉数奉还。”他的音量不大,却饱含恨意,振聋发聩,在场所有人心中都为之一惊。




随即,他整理抹额袍带,动作一丝不苟,旋身正欲拂袖而去,身姿有如玉树临风,乌赭色的瞳孔中,坚定又冷硬地映出心中满溢的恨意,气质好似秋芦承霜,孤高而肃杀。他突然又停步,唇边似是怒极反笑一样勾起一个与江澄极为相似三分杀气七分挑衅的浅涡,掷字如冰地又道:“还有许多……不消多久,蓝曦臣一定与尔等…”他微微颔首眸色沉沉咬牙道“一一清算!”




此番是真正袍袖生风的地扬长而去,蓝曦臣一面迈步,一面调息收拾心绪,领着一众蓝家门生经过江澄身边时,他已神情如常,略略停了片刻,肃然对江澄致礼,示意江澄与他并排而行。江澄手腕一转,挽剑袖中,还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平辈礼。只是迈步上前时,江澄脚步仍是虚浮,他实在精疲力竭,跟不上蓝曦臣,神色不由得显露出几分懊恼与倔强。蓝曦臣察觉,望向拼命支撑的江澄,深深觉得这位年轻的小宗主此时的神态与忘机幼时怎么也练不会某一招式时不服气的样子如出一辄,就控制不住地生出几分爱屋及乌的怜惜,心下一片温软,面上终于和煦一笑。



蓝曦臣抬手示意队列停下,对江澄微笑道:“江宗主今日英勇无匹,痛击温氏,此番大捷,你劳心劳力,当居首功。”随即他对江澄微微一礼,似是告别一般当仁不让领队先行,只是行进速度明显减缓。



江澄还没来得及还礼,就见他抛下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走了,正当错愕,又见走出不远的蓝曦臣回身遥遥一拱手,满脸藏不住的揶揄笑意,朗声吟道:“伯也执殳,为王前驱。”(注1)蓝氏子弟见家主胸中块垒顿扫,甚至起心思玩笑,亦都弯眉一哂。



江澄愣了一愣,杏眼睁得溜圆,看在蓝曦臣眼中是分外的天真无辜,他停下来,等江澄接句,一双多情的凤目中满溢温柔笑意。



江澄回过味来,亦忍不住勾起唇角,他一笑就下意识扶额垂首,还尽力说服自己似的轻轻摇头,左手指尖不动声色揉过眉尖的攒竹穴,比起他平日冷厉情状,是说不出地温驯随和。



他敛容抬头,振袖一抱拳,同样朗声接道:“无小无大,从公于迈。”(注2)语气中难得一派少年人的轻快笑意。蓝曦臣满意地一笑,回身继续向前走。


就此,两队人一前一后,一齐凯旋。



蓝曦臣忆及旧事,不自觉嘴边噙笑,深黑色的眼眸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温软情绪。


他驱剑飞驰,朝青唐城方向追赶江澄,心头又浮现今早的情景,他凑巧先江澄一步出厅,想起当年,一时兴起,再度抛出上句。谁知江澄好似还不太清醒,想都不想就接出了原诗的下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在场除了江澄之外的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蓝曦臣尤甚。


等众人回过神来来,魏无羡如何哈哈大笑,江澄如何恼羞成怒,外界的一切声响传到蓝曦臣耳朵里都仿佛隔着一层棉花,世界在那一霎都褪去了颜色,只有江澄是鲜活明快的,蓝曦臣愣在原地,轻轻地捂住了胸口。


他好像受到了惊吓一样茫然无措,却明明白白地了解,他听见江澄接出下句时,整个人仿佛被割裂成两半,一半理智地因为江澄的口误而忍俊不禁,而另一半则安定不下来地一阵狂喜,荒唐无稽地一阵心悸。他患得患失地回头朝江澄看去,更加笃定地确认了这股疯狂的愉悦由何而来。他不知何时起,早已上了江澄的瘾,他怜惜江澄,欣赏江澄,着了迷一般地想更加靠近江澄,拨开江澄层层冷硬的武装,拥抱他赤诚善良的真心。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注1:《诗 卫风 伯兮》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这是思妇怀念丈夫的诗哦。
注2:《世说新语 桓温》
 简文作抚军时,尝与桓宣武俱入朝,更相让在前,宣武不得已而先之,因曰:“伯也执殳,为王前驱。”简文曰:“所谓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译:简文帝(司马昱)在任抚军将军时,曾和桓宣武(温)一起上朝,两个人争先谦让,请对方先走,桓温不得已先行,于是说道:”伯也执殳,为王前驱。“简文帝说道:“这正是'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澄澄接的那一句大意是:无论官职高低,跟随着您都感到荣耀。本来是两个人就入朝的顺序互相谦让的故事。蓝大这里是帮澄澄解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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